村里人都说,陈老四家的大黄狗能认人。它趴在陈家老宅门口,看见陈老四回来摇尾巴,看见村长过来抬头示意,看见陌生人则”汪汪”两声,提醒屋里人有客来了。而从前年开始,这条狗见到陈老四的三个哥哥,总是龇牙咧嘴,连毛都竖起来。
奇怪的是,陈老四的爹——七十八岁的陈老汉,从不阻止,反而在屋里”咯咯”地笑。他坐在用年画纸糊过的旧竹椅上,边笑边对隔壁邻居李嫂说:“大黄这狗啊,倒是个明白物件儿。”
李嫂不懂,问道:“陈四兄弟这是怎么了?”
陈老汉推了推他那副从供销社买的老花镜,玻璃片早已划出一道道刮痕,却舍不得换。他把视线从正看着的《致富经》上移开,叹了口气:“都是鬼迷了心窍,自打知道咱村要拆迁,他们仨就没安生过。”
我们村子不大,只有百来户人家,但鲁西北平原水多肥沃,家家都有几亩地,种点小麦玉米,日子过得还算滋润。可近几年,县城不断扩大,我们这个地处城郊的小村,也被规划进了”城乡一体化”项目。
去年春节刚过,拆迁的消息就传开了,补偿标准大致确定后,村子里炸开了锅。刚开始,人们议论的是一家能拿多少钱,后来慢慢变成了争执要怎么分。全村人的目光很快就聚集在了陈家老宅上,陈老汉膝下四子,补偿款该怎么分,成了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。
陈家老宅在村中央,是块风水宝地,老宅加院子共六百多平方,拆迁补偿能拿近二百万。陈老汉的老伴儿早年因病去世,老头一个人住在大宅子里,显得冷清又空荡。只有小儿子陈老四,常回来照顾他。
“爹,吃药了。”六月的一个下午,陈老四骑着电动车回到村里,手里还拎着县城卖的桃酥饼,是老爷子喜欢的零嘴。
陈老四今年四十有五,在县城开了间小修理铺,专门修自行车和电动车。生意不大,也就够一家人吃穿,娶妻生子。他媳妇儿是隔壁村的,勤快贤惠,育有一男一女,大的上初中,小的刚上小学。
“爹,村里说下周就要谈补偿的事了,您考虑好了没?”陈老四问道,声音不大,却透着一丝谨慎。
陈老汉这时正戴着老花镜,在那本缺了页的《致富经》扉页上写写画画,头也不抬地说:“考虑什么?”
“就是那二百万……”
“钱啊,”老人放下笔,摘下眼镜,眯起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睛,“你大哥二哥三哥都来问过了,一个比一个急,催得我头疼。”
陈老四叹了口气,把话往肚子里咽了咽。
不问不知道,这一问才发现,陈老四的三个哥哥都已经来过好几次了,每次来都要吵得鸡飞狗跳。大哥陈大明,在城里混了十几年,入赘到一个做小生意的女人家里,两人合开了家小超市,日子苦哈哈的。据说那女人泼辣得很,一直嫌弃大明没能耐,没给她生个儿子,只有一个女儿。
二哥陈二明,倒是在城里有份体面工作,是县建筑公司的工程师。三十出头就买了房,日子过得最像样。可惜婚姻不顺,离过一次,现在的媳妇是二婚,带着个女儿,两人又生了个儿子。房贷车贷压得喘不过气来。
三哥陈三明,是村里有名的”败家子”,年轻时就好吃懒做,后来迷上了赌博,欠了一身债。五年前和邻村一个寡妇凑合着过,两人租了间小房子,靠打零工度日。
“他们想怎么分?”陈老四轻声问道。
老爷子脸色一沉:“大明说他是长子,应该多分些;二明说他给我交医保养老的钱最多;三明更可笑,说他现在最困难,得多分点让他翻身。你说说,他们把我当什么了?提款机?”
老人说着,眼圈有些发红,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。他拿起桌上的老茶缸,里面的茶叶早已泡得发白,却还是喝了一口。
“爹,您别生气,我不急这钱。”陈老四说。
老爷子看了他一眼,点了点头:“我知道。所以我说大黄认得人。”
那天晚上,陈老四留在老宅吃了晚饭才走。刚出门,就看见大黄狗对着村口方向龇牙咧嘴。果然,陈大明和陈二明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。
“四弟,你来得倒勤快。”陈大明阴阳怪气地说道。
陈老四装作没听见,牵着电动车就要走。
陈二明一把拉住他:“老四,咱爹是不是拿主意了?那二百万怎么分?”
“我不知道,爹一句也没提。”
陈大明冷笑一声:“少装蒜了,你天天往这跑,肯定是想独吞!”
陈老四被这话激怒了:“大哥,你这话什么意思?我天天来是照顾爹,你们几个多久没回来看看了?”
“少废话,不就是想讨好老头子吗?”陈三明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,三兄弟把陈老四围在中间,气氛顿时紧张起来。
就在这时,老宅的门”吱呀”一声开了,陈老汉拄着拐杖站在门口,灯光下,他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小。四个儿子立刻安静下来。
“有事进来说,在门口嚷嚷像什么样子。”老人说着,转身进了屋。
四兄弟顿时觉得有些尴尬,一个接一个地跟了进去。
陈老汉坐在堂屋中央那把用了二十多年的老藤椅上,眼睛依次扫过四个儿子。堂屋的墙上,贴着几张已经泛黄的奖状,是陈老汉年轻时当生产队长的光荣证明。奖状下方,一台老旧的缝纫机落满灰尘,那是陈老汉的老伴儿生前用的。
“既然都来了,那我就把话说明白。”老人语气平静,但眼神却格外锐利,“这拆迁款,我早有打算,就写在我的遗嘱里。等房子拆了,钱下来,你们就知道了。”
“爹,您这是什么意思?”陈大明急了,“这么大的事,不该跟我们商量商量吗?”
“就是啊,爹,您可别被人哄了。”陈二明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陈老四。
陈三明更直接:“爹,我现在最困难,您得多照顾照顾我呀!”
唯独陈老四,站在一旁一言不发。
陈老汉看着三个争先恐后的儿子,突然笑了,但笑容里透着几分凄凉:“你们啊,就知道钱钱钱。我问你们,这老宅是谁的?”
四兄弟一愣,陈大明试探着回答:“是您的啊。”
“对,是我的。”老人点点头,“我想怎么处置,是我的事。你们哪个有意见,可以不要。”
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,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这一闹,直接把陈老汉气病了。第二天一早,陈老四来送早饭,发现老人躺在床上起不来,额头滚烫。赶紧叫了村里的面包车,送到县医院一检查,肺炎。
七十多岁的老人,肺炎可不是小事。陈老四急忙打电话通知三个哥哥,却只有陈二明匆匆赶来,在病房待了不到半小时,交了五百块钱就走了,说有工作走不开。
陈老四给大哥和三哥发了好几条消息,大哥说老婆不让他来,三哥干脆不回复。
就这样,陈老四一个人守在医院里,照顾了老爷子整整一周。期间,村长和几个街坊邻居也来看望过,但没有其他三个兄弟的身影。
出院那天,陈老汉拉着陈老四的手,眼里含着泪水说:“老四啊,爹这辈子没啥本事,给不了你们好东西,只有这老宅子值点钱。可看这几天的样子,我要是把钱分给你们,只怕兄弟之间要反目成仇。”
陈老四急忙摆手:“爹,您别想那么多,养好身体要紧。那钱怎么分都行,我不在乎。”
老人笑了笑,没再多说什么。
回到村里没几天,拆迁的事就提上了日程。村委会挨家挨户谈补偿,到陈家老宅时,四兄弟难得齐聚一堂。那天村长亲自来主持,让陈老汉表个态:陈家老宅的拆迁补偿款如何处理?
堂屋里,四兄弟和村长围坐在八仙桌旁。桌上放着一碗已经冷掉的茶水,茶叶不上不下地漂浮着,就像此刻几兄弟的心情。
陈老汉慢悠悠地从内屋拿出一个信封,掏出一张纸,交给了村长:“我的决定都在这上面了,请村长念给大家听。”
村长接过那张纸,戴上老花镜,清了清嗓子开始念道:
“我,陈国富,神志清醒,自愿立下此遗嘱。关于我名下的陈家老宅拆迁补偿款,全部捐赠给本县希望小学,专门用于贫困学生的助学金。此决定不可撤销,请县政府和村委会监督执行。”
念完后,屋里一片死寂。
“爹,您这是什么意思?”陈大明第一个跳起来,脸色铁青。
“就是字面上的意思。”老人平静地说。
“不行!这不行!”陈三明急得直跺脚,“那可是二百万啊!”
陈二明虽然没说话,但眼睛里满是愤怒。
只有陈老四,默默地站在一旁,脸上没有太多表情。
陈老汉看着三个怒气冲冲的儿子,长叹一口气:“自从你们娘走了,这个家就散了。我看着你们为了这点钱争得面红耳赤,心里比刀割还难受。这钱给了你们,只会让你们越来越贪婪,越来越自私。不如做点好事,也许你们娘在天上看了,能安心些。”
村长在一旁打圆场:“老陈啊,你再考虑考虑。虽然立遗嘱是你的权利,但毕竟是一大笔钱,给孩子们留点也好啊。”
陈老汉摇摇头:“我意已决。再说了,我还没死呢,这不算遗嘱,就是我活着时的决定。”
陈大明气得拍桌子:“不行!我不同意!这房子有我们的份!”
陈老汉眼睛一瞪:“这房子是我的!地契上写的是我的名字!我爹留给我的!我想给谁就给谁!”
争吵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,最终不欢而散。陈大明甚至威胁说要请律师告村委会,但村长说这是私人财产处置问题,村委会无权干涉。
接下来的日子里,陈家老宅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。陈大明、陈二明、陈三明轮番上阵,软的硬的都用上了,甚至还带着媳妇孩子来”哭穷”,就是想让老爷子改变主意。
唯独陈老四,还是每天按时来送饭,从不提拆迁的事。
一个月后,拆迁动员会正式召开。全村人都去了,包括陈家四兄弟。会上,县政府的领导宣布了一个消息:陈国富老人决定将自家拆迁补偿全部捐给希望小学,设立”国富助学金”,专门资助贫困学生。县政府为表彰他的义举,决定授予他”道德模范”称号,并在希望小学竖立一座铜像。
全场掌声雷动,陈老汉坐在前排,脸上满是笑容。
散会后,老人拉着陈老四的手,眼含热泪:“老四啊,爹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,没想到老了还能帮助那么多孩子。你说,这比分给你们值钱多了吧?”
陈老四点点头,握紧了老人的手。
其他三个儿子看到这一幕,气得转身就走。从此,他们再也没来看过老爷子。
两个月后,拆迁工作开始了。陈老汉搬到了陈老四家的新房子里住。拆迁那天,全村人都来看热闹,只见那栋承载了几代人记忆的老宅,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轰然倒塌。
陈老汉远远地看着,眼角有泪,却也含着笑。
“爹,别难过。”陈老四轻声安慰道。
“不难过,”老人擦了擦眼泪,“就是想起了你娘。她要是知道,这钱用来帮助穷苦孩子读书,一定会很高兴的。”
拆迁款很快就到账了,整整一百九十八万。按照约定,这笔钱全部转入了县教育局设立的专项基金账户。希望小学举行了隆重的捐赠仪式,县电视台都来做了报道。
仪式上,陈老汉拄着拐杖,在陈老四的搀扶下,颤颤巍巍地走上讲台,讲了自己的故事:“我小时候家里穷,上了三年学就辍学了,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多读几年书。我不希望现在的孩子们也有这样的遗憾。”
台下掌声如雷,很多人都红了眼眶。
陈老四站在一旁,看着父亲苍老却挺拔的背影,突然明白了什么。
那天回家路上,陈老四问:“爹,您真的一点都不后悔吗?”
陈老汉笑着摇摇头:“后悔什么?那钱要是分给你们,能保证你们兄弟和睦吗?能保证你们的孩子不会因为这钱反目成仇吗?”
他顿了顿,又说:“再说了,我这辈子没啥大志向,现在总算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。那些孩子们,只要有一个因为这钱能上大学,能改变命运,我这一生就值了。”
半年后的一个冬日,陈老汉病逝,享年七十九岁。出殡那天,全村人都来送行,连县领导和希望小学的师生们也来了。三个儿子也来了,但站在很远的地方,没有靠前。
葬礼过后,村长找到陈老四,递给他一个信封:“这是你爹生前交给我的,说等他走了才能给你。”
陈老四打开信封,里面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,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父母,身后是那栋老宅。照片背面,写着一行字:
“老四,爹没给你们留下钱财,但留下了做人的道理。真正的家产,不是金钱,而是良心和品德。你善待我,我看在眼里,记在心上。那些拆迁款,我早就跟村长说好了,除了捐给学校的,还有二十万专门留给你,作为你这些年照顾我的报答。其他几个儿子,我也有安排,各给五万,但要等他们主动来看望我三次以上才给。可惜,他们都没来。这钱我已经让村长存起来了,等希望小学第一批受助学生毕业时,再公开这笔钱的去向。爹的心愿,就是希望你们兄弟能重归于好,不要为了钱伤了亲情。”
陈老四拿着信,泪如雨下。
一年后,希望小学”国富助学金”资助的第一批学生中,有五名考上了重点高中。学校举行了简单的庆祝会,陈老四代表家属出席。会后,校长告诉他,按照陈老汉的遗愿,学校每年都会邀请陈家人来参加这样的活动。
陈老四回家后,第一次主动给三个哥哥打了电话,告诉他们这个消息。电话那头,三个哥哥沉默了很久,最后,陈大明说:“明年的活动,我们一起去吧。”
后来的日子里,四兄弟渐渐有了联系。虽然关系依然疏远,但至少不再像仇人。每年希望小学的活动,他们都会一起参加。看着那些受助的孩子们,他们仿佛看到了父亲慈祥的笑容。
又过了五年,希望小学扩建,在新教学楼前立起了陈老汉的铜像。铜像下方,刻着他的那句话:“真正的家产,不是金钱,而是良心和品德。”
铜像落成那天,村里的大黄狗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,趴在铜像脚下,仰头望着,似乎在跟老人打招呼。
陈老四轻轻摸了摸大黄的头,眼里含着泪水,笑了。
